均衡饮食

喻总的深夜食堂

【喻叶】不休止

是喻叶合志《浮舟》的稿,解禁发布

感谢连总当时不嫌弃我,爱里


今天是五月十三日,晴。雾霭稀薄,连霾在万里晴空也找不到一处落脚的位置。

是个名副其实的好日子。黄历上也这般写着:宜纳采、嫁娶、解除、祭祀、祈福、求嗣、开光、出行、入宅、安床。不仅如此,觥筹交错的隙间,还能见到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并非午夜辗转反侧的梦魇,是切实的、鲜活的,无需喻文州以自己意识操控的——真正的叶修。

在记忆中填塞了太久,已然是海马体中见怪不怪的常客,是寄居蟹挑挑拣拣拾来的躯壳。偶有闲暇,便不期出现,虔诚得仿佛是一种信仰,早分不清是他寄宿在里面,还是喻文州执拗地将他留下,拴在记忆中。

喻文州下飞机的时候是四点,H市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潮湿,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窗外的景致如时光飞逝,来不及铭刻在虹膜上,便已翩跹而去。他预测了一下时间,算上不可避免的晚高峰,两个小时的时间应该足够他从机场赶到酒店。

司机是个年纪略轻的青年,不同于爱拉家长里短的不惑之年,连收听电台的品味都十分别致。喻文州听见音响中女声极尽缠绵地挤压着喉咙,黏腻的嗓音如蜂蜜涂抹在车窗玻璃上,能捕捉到无处可依的飞蝇。歌词单一,重复着爱的表白。他倚靠在位置上,依稀辨认出歌词的内容。

oh how I want ya

oh how I need ya darling

oh how I want ya

oh how I need ya darling

娇俏的曲调与他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几乎是天差地别。上挑的尾音仿佛在勾起指尖,存心戏弄这两个不得不蛰伏在同一个封闭空间的陌生人。

喻文州摆在膝关节处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蜷握起来,胃里做出令人不快的蠕动。是体内某一种情愫饱和得过了头,才导致五脏六腑作出偏移的举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越将距离缩紧,越是深谙何为近乡情怯。

本应在万尺高空就产生的不适感姗姗来迟,即使捂上耳朵,忙音依旧尖锐刺耳,避无可避。喻文州在后视镜中看见自己岑寂的漠然,视线将自己的躯干剖开,便可看见四下逃窜的狼狈凄然。他闭上眼睛,开始温习自己导演了几回的重逢,还记得那双手该是如何纤长白皙,彼此重叠的时候,却抓不住一丝暖意。

 

五点四十五分。

与喻文州的判断所差无几。他走进酒店大厅,电梯间正摆着两位新人的结婚照。重工定制的婚纱礼服,佳人与花团锦簇相得益彰。婚纱照是硬照,尤其是挂出来的照片,常需要美工鬼斧神工的修图。但显然他们在苏沐橙身上找不到施展拳脚的机会,她与阳光共舞,是绣球花上干不掉的晨露,微笑起来,整个画面都为之一亮。

苏沐橙正在一旁与来往宾客合照,喻文州沉静地站在一旁,与周遭喜气洋洋的氛围十分相悖,气场并不融洽。苏沐橙先看见了他,新娘子笑吟吟地和他招手,说:“喻文州!”

喻文州被众人的目光推搡上去,站到苏沐橙身边,华丽的顶灯与镜头撒下一把无声的压力,让合影的客人们无法趾高气昂地抬头。

“恭喜。”喻文州说。

“谢谢。”苏沐橙莞尔,“特地跑过来。一路上还好吧?”

喻文州点头:“下飞机直接打车来的,还好没堵车。”

“辛苦了,”苏沐橙说,“今天我很忙,可能顾不上招待你。把你和叶修放一起了,二号桌那里。”

来不及等喻文州对她这句话发表异议,摄影师已经将单反举起来,笑吟吟的“预备”是一句短促的咒语,被操纵的人们只得下意识地勾起嘴唇。闪光灯一闪,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的白。喻文州眨了眨眼睛,下一个等着和新娘子合影的忙不迭地走上来,他便只能自然而然地退场谢幕。

喻文州看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去,在张贴的展板上找寻自己的名字。这里大多是互不相识的人们,斑驳的生命被互相混淆。苏沐橙果然没有在这件琐碎的事上与他开玩笑,叶修与喻文州两个名字只相隔着一个芝麻大的顿号,中间的空白似乎暗藏着无限遐想。

猜不透苏沐橙的做法。以婚宴上的餐桌礼仪来说,一二桌本该是两家的至亲坐落,叶修身为苏沐橙的半个哥哥,这样排位无可厚非。可他不过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哪怕留下痕迹,也不过是沙滩上一串脚印,承受不住潮起潮落,留不下什么弥足珍贵的事物。

何德何能?

 

一段短暂的路程是鞋底纹与地毯缠绵的倒计时。在不远的终点,喻文州看见了属于叶修的背影。一如当年的慵懒,哪怕苏沐橙的婚礼让他勉为其难地套上了西装革履,依旧掩饰不住藏在脊髓里的东西。

一如喷嚏和情感。

心跳是人体本能的动作反应,像呼吸一样不得休止,谁会给自然而然的举措投入过多的关注。但在视觉向大脑传递讯息的瞬间,血管骤然扩张几倍,偃旗息鼓的耳鸣开始轰响,肋骨被心脏的棱角撞得生疼。

不知是哪里的科学研究者说过,在爱上一个人之后,多巴胺存在的时间最多为18个月。喻文州曾经将这一定论奉为金石之言,当做一场漫长马拉松的终点,笃信现代科学的意志,不可名状的情愫必然将掐着秒针,仿佛夏虫不可语冰一般简明扼要地死去。但如今时间流淌得义无反顾,他的心却始终不曾得到过一丝一毫的闲暇。

举证也许是荒谬的,但眼前的叶修却切实存在。喻文州走上前去,想牵动舌尖,喉咙里却黏糊不堪,将叶修两个字都念得缠绵缱绻,原本也算不得坦然的心顿时悬挂到万丈高空。

叶修将身子转过来,打了个招呼:“文州啊。”语气自然,丝毫不受中间漫长的空白印染。

喻文州低头看见他软趴趴的领子,鼻腔发出一阵共鸣:“嗯。”

“好久不见了吧,”叶修回忆,“两年?”

“一年半。”喻文州纠正道,顺便拉开他身边的椅子。

“时间真快。”叶修感慨,“战队里怎么样?”

如果是几年前,他还与君莫笑针锋相对的时候被问出这样一句话,喻文州会警惕地眯一眯眼睛,斟酌着回答。但是现在这样的举措毫无必要了——叶修已经退役,不再会有当初卷土重来的气魄,是真真正正的尘埃落定,从此任凭风雨如磐,他当纹丝不动。

“还是老样子。”喻文州说,“本来少天也想来的,但是他家那边也有亲戚结婚,实在走不开,让我记得帮他向苏沐橙赔罪。”

叶修换了个姿势,伸了伸腿:“毕竟天南地北,凑不齐也没办法。不过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来,蓝雨里应该很忙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眼神转过来。喻文州在他的目光里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没有装傻:“你也知道了。”

“少天也没有要退役的意思吧,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喻文州解释说:“我只是有这个想法,但还没决定。”

告密者必然是黄少天。蓝雨在外交公关上向来处理得恰到好处,团队中的保密工作亦是十分严谨,不会给记者见缝插针的机会。但叶修显然不在黄少天的提防名单里。

叶修打断他:“别人也许如此,但是你不会。你不是会贸然行事的人。这点蓝雨很清楚,联盟也很清楚。”

正是如此。你以为是落叶踩上水面,不过一点潋滟,然惊涛骇浪却势不可挡,连自我欺骗的机会也不曾给予。

喻文州沉默,叶修便继续:“你还年轻,更何况你本来就不是爆发型的选手,以你的续航能力,现在要退役还太早,让人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什么促使你生出退役的念头。”

“叶修。”喻文州无奈道,“我们一定要在今天这个时候讨论这种问题吗?”

他在G市里被自己的队友追问了太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答复。原因其实相当简单,并不是别人做错了什么,而是他错了。只是这个真相难堪而荒谬,喻文州自然是三缄其口,不可能吐露。

“我确实是有一点退役的想法,”喻文州说,“我和战队沟通过,不过他们给出的答复是希望我再观望一段时间,好好考虑,最后慎重地做决定。”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既然要隐瞒重点,用谎言填充,这段阐述自然是前言不搭后语。言不由衷的僵硬无从遮掩,旁人看出他的彷徨忧虑也是无可厚非。

喻文州没有和经理多做僵持,他不过是为表明一个态度。苏沐橙的喜帖摊开,他便请假,出乎意料的顺利。经理大手一挥,看上去潇洒而纵容。

像是为了让他调节心情而网开一面的旅行。

叶修没有再逼问:“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暌违已久的两人的重逢在这场短暂的爆发后不可避免地归于沉默。烟火散场后还不忘施舍一点硫磺做纪念,属于他们的天空却是一片阒然,月光清冷。

叶修看着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地调整舞台灯光,两边投影旋转着苏沐橙与新郎的照片,示意新生,也挥别过去,不加掩饰的笑脸让人目眩。

他觉得勒住自己脖颈的领带似乎太紧,变成一道解不开的桎梏,于是食指微微探入,将结扯松。

只可惜他们都是当事人,若是有人旁观,必然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端倪。几百个昼夜的分别,彼此是捂住了耳朵的蝙蝠,空瞪着双眼却不得辨认。更无法触摸。那是否人真的就能倚靠这点光阴,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改变?

喻文州像是在感慨:“没想到苏沐橙会那么早结婚。”

叶修在这几分钟里飞快地收拾好了心情:“她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一定很高兴。”

“说真的,”喻文州说,“我一直觉得苏沐橙有睥睨众多追求者的资格。当初在蓝雨时我们有聊起过,讨论荣耀里有谁能配得上苏沐橙。本来以为是众说纷纭的辩论赛,但最后却得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答案。哪怕她四十岁,或者一生都不结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们和尚庙出来的把她看得也太神圣了,”叶修笑,“只不过是碰上了一个合适的人而已。”

屏幕中的照片转换成喻文州刚进入大厅时,在电梯间看到的苏沐橙的那张单人照。

“身为她的半个监护人,你对她结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苏沐橙和叶修的关系的确众说纷纭,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固定谈资,哪怕如今苏沐橙已经嫁给他人,也依旧有许多人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像是没法找到合适的新物件代替进去。喻文州很清楚,对叶修而言,苏沐橙是亲人,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也到此为止。

男女间或许不存在纯白无垢的友谊,但可以有亲情。谁说没有血浓于水的羁绊就不配冠上亲情的头衔?

叶修听出了他的揶揄:“我把她当成妹妹,没把她当成是女儿。虽说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很震惊,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走到一起。不过我不是当事人,无权对她做出的选择做出异议。”

“我一直以为你对苏沐橙保护过度,”喻文州说,“没想到最后意外的开明。”

“感情的事情我没法掺和。”叶修反驳他,“虽然沉闷了一点,但人不差,我也只需要确认她是不是幸福就好了。我相信她的眼光,她很聪明,选择的人不管是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合适她的。”

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将头转过来:“你是想暗示自己不如她聪明?”

叶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地笑起来:“是哪里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你呢,叶修?”喻文州眯起眼睛,流星从泼墨的夜空中一闪而过,“你为什么没有结婚?”

叶修淡然道:“都是单身那么多年过来的,你会不了解吗?”

“碰不到心仪合适的人,不愿意尘埃落定,随波逐流。”喻文州喃喃,“你是哪一种?”

不等叶修回答,他又抢在叶修之前开口:“我猜是前者。”

叶修将两条腿交叠:“我们是怎么突然把话题扯到这么深层次上去的?”

喻文州不大同意他的这段总结:“是吗?我倒觉得这是早晚都要面临的话题。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走到一处驿站,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然后养精蓄锐,接着把余生走完;还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不错的对象,完成任务,一点点升级?”

叶修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今天怎么这么矫情?”

喻文州微微一笑:“所以我才想要问一问成熟男人的意见。”

“成熟的男人啊……”叶修沉吟,“那你得失望了。我……没想过这些。”

真是滑稽。两个都还在打光棍的大男人在他人的婚礼上不见外地聊起婚姻这档事,分明都一知半解经验不足,却还是要摆出运筹帷幄的自信。这问题被争议了千百年,叶修对它的第一印象多来自朗朗上口的流行歌曲,此刻说起来,更像纸上谈兵。

叶修不想承认身为四大战术师之一的自己对此不得要领,更何况这是来自喻文州的疑惑。捏住一截垂下的餐桌布,指腹在勾花上细细摩挲着。他声带轻颤,仿佛是将一段自言自语说给旁人听。

“如果是谈恋爱,你最看重的是什么?”

“感觉吧。”喻文州说,“或者用浪漫一点的说法——爱情?”

叶修失笑,或许是为了掩盖心底那一点渗出的赧然——唯独用五官的变化才能覆盖。

“那婚姻里呢?”

喻文州苦笑:“问题一下就变得很难回答了。”笑意是懒散的,需要用意志力凝结着,才肯恹恹地挂在唇角。一点点滑落,嘴唇轻抿,是喻文州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叶修没有去打扰他,或许是他也在苦思冥想。从来不曾去考量的问题,仓皇间从体内掏出来,安置到台面上——天花板上吊灯闪烁,几百粒珠子心无旁骛地将光线倾倒,每一个圆润的弧度都无处可逃。

这个问题真是困难。沐橙是怎么找到答案的?妥协还是挣扎,多年来人们始终津津乐道的话题,在喻文州看来不亚于孤注一掷的豪赌,最好最坏的结局都可能在下一秒出现。

雪花似的幻灯片从晶状体上堪堪擦过,他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唯恐有什么在须臾间被破坏。

“我不知道。”喻文州宣告投降,“我突然很佩服苏沐橙。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我一样浑浑噩噩。在自己都迷茫的情况下只会得到错误的答案。一想到要将余生交付给其他人,未来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我大概会下意识地藏起自己的一部分。”

“成为战术大师的后遗症。”叶修点评,“或者说只是单纯的性格使然。”

喻文州没有反驳,只是淡笑。或许如此吧,过度的谨慎已然变成不可挣脱的枷锁,罪魁祸首却不是荣耀。换而言之,荣耀不过是多米诺的第一张牌,它倒了,未来便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倾塌而去。造成现今的局面,喻文州并没有什么怨言。

“之前我母亲给我安排了几次相亲。”喻文州说。

叶修揶揄地笑起来:“你也到了面临这种烦恼的时候啊,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喻文州的神情寡淡,“我母亲精挑细选过的对象,尽管是很好的女孩子——打扮得体,谈吐大方。母亲和我说‘就算不结婚也没关系,至少谈谈看’,大家都会这样想吧,但是我觉得自己打不起精神,像睡眠不足一样,最后还是把女方都拒绝了。

“其实在之前我母亲就断断续续提起过几次。毕竟我的职业,即使在圈子里收获再多鲜花掌声,在父母眼里也算不上稳定。在成为蓝雨的队长前,她一直对我非常不放心。直到第六赛季夺冠,她没有再问得那么殷勤了,但忍不住终归是忍不住,才又开始给我安排相亲。”

 

“我和你谈谈,文州。”终于在某天午后,喻母忍无可忍地和他谈起这件事,直白地问起他心中所想,“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女方都这样和我说‘人很好,但是感觉没什么心思’。我也不想强迫你,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

已经二十六岁的喻文州在西餐桌边上正襟危坐,时光回溯,他像是读书时代还没脱离掌控的孩子那样,低眉顺眼地消化着母亲的抱怨。

“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谎话并没有消耗掉喻文州太多的力气。他当然不是无欲无求,是有七情六欲,慧极必伤的凡人。只是这份欲望是荒谬的,无法与自己心以外的人或物坦白。他不愿引起一场无妄之灾,决定将这个话题带过,便反问道:“当初你……为什么会和爸结婚?”

他母亲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我和你爸爸……两个人是读书时代就认识的,自然而然就结的婚。”

喻文州并不指望从母亲口中得到什么浪漫的回答,他不在意母亲的答案,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无需取证。

他的家庭中父母感情尚可,不至于如胶似漆,但感情稳固,偶有争吵也很快重归于好。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调开母亲的注意力,喻文州生怕她再问出几个问题,自己匮乏的谎言就要填不上这一处空洞。

唯一让他在意的就是母亲微妙的沉默。这一处空白,到底是因为时光久远,饶是朝夕相处也早沾满尘埃。还是,其他?

喻母静静地和喻文州交换着沉默。连空气中的尘埃都嫌冷清,兜兜转转地堆积起来。秒针滴答滴答地过去,像是厨房间里忘记拧紧的水龙头。

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也不逼你了,文州。如果你真是一个毫无所谓的人,我也不会来强迫你,催促你,但是显然,你没有那么洒脱。”

喻文州没有辩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紧握成拳。

“去找一张纸吧,”喻母说,“把你最想要的,或者无法妥协的东西记录下来。白纸黑字的证据才能让你认知自己,只是懵懵懂懂,等着答案降临到头上的话,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此时此地的喻文州突然回想起母亲的这段话。那之后喻文州便面临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场考试,题库是他自己。他紧握着钢笔,直到墨渍都在笔尖干涸,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觉得人的感情是里面最重要的条件吗?”喻文州侧过脸去,“它在人体中最多存活两年的时间,哪怕是婚姻也无法将其保鲜。在多巴胺慢慢腐败的过程中,亲情会作为替补。但要是真的是两行字就能概括的简单,世界上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歇斯底里的结局总是让人忍不住唏嘘。怀疑两个人当初是否真的有爱的存在?

叶修说:“所以多的是人选择随波逐流。民政局只负责分发结婚证,判断两个人的感情符不符合结婚的条件不是他们的义务。”

喻文州的双眼放空:“其实我很明白爱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马斯洛金字塔中,它属于中层,是这一段食物链关系中的睥睨者。即使没有,已经可以满足最低的生存需求。”

但是。

即使这般洒脱,劝慰自己,循循善诱的理由依旧不足够。

还不足够强迫自己伸直十指,心境祥和地看着尘土与指纹擦肩而过。从那以后,不确定是不是还能从别人身上找寻到这一块形状棱角刚好,能完美地填上这一块空白的碎片。

叶修的掌心隔着布帛感知到铢钝的指甲边缘,像是一把未开过刃的刀子,无法在肉体凡胎上留下鲜血淋漓的创口。人是群体动物,需要认同感才能生存下去。感情中亦是如此。自私的情感在心中膨胀,与成熟并蒂生长,时光荏苒,渴望他人爱你的欲望越发强烈。

渴求温暖的盲目与执着。感知到暖意,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可谁能认得清自己是飞蛾还是烛芯?

叶修缓缓看向他:“我很理解这种感觉。”

喻文州喉结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头顶上的光“啪”一下灭了,暧昧的热度随着光线殉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了无痕迹,尸骨无存。

叶修看向舞台,光线黯淡,如朗朗星空,月明星稀间,深深浅浅的光四下散落。

婚礼要开始了。这是属于苏沐橙的时间,旁人都须得当机立断地斩断语言。饶是与苏沐橙关系密切的叶修,亦不能例外。

喻文州恍然间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夏日末尾负隅顽抗的昆虫,抓不到,终将死在了倥偬的秋日,腥红的落叶将断肢掩埋。他听着司仪的开场白,消耗掉这过渡的几分钟,脑海中满是纷扰,连听觉也麻木了,依稀看见一张一合的嘴唇。两边的宾客默契鼓掌的声音,是脑海中的潮水,一浪一浪的潮汐抑制不住,凶悍地拍打岸边石礁。

于是喻文州头脑中满是逆流的海浪。

头晕目眩。

 

六点半。

苏沐橙被伴娘捧着裙摆走上红毯的时候,叶修意识到原来时光荏苒这个词是可以拥有切实的形状的。他见过苏沐橙的许多样子,并肩着走过十多年,见过她由细软的根茎抽芽,由花苞逐渐绽放浓艳,轻吐芬芳,终于为一人驻足。

目光缓缓下移,停留到转盘中央的立牌。叶修与喻文州两个名字在一片“XXX全家”中间显得十分孤寂,唯独相依在一起才不觉冷清。

上一次这样亲密,是时光洪流中的哪一块岩石?世邀赛结束,捧着荣耀凯旋而归的当天,在记者招待会结束,他的右手与喻文州相握。掌心中的三条线重叠交错了,是生命、事业与爱情。然而它们彼此却不会纠缠到一起,没有无尽的,扯不断的纠葛。

“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叶修懒洋洋地勾起唇角,在回忆中竭力去翻找过往的微笑,“加油,文州。”

喻文州没有回答。两人的五指都微妙地握了一下,仿佛风雨欲来的前奏鸣响,飞不高的蜻蜓不经意掠过湖面,在心尖上轻颤翅膀。

他淡然地回应:“再见,叶修。”

他们心中想的都是这将是最后一次告别,语言却不够分量,类似不虔诚的祷告。但终究是用凝视取代了语言,舌头被口腔的热度融化了,随着喉结一阵蠕动,掉入胃袋里。

谁也没再开口,别开头,各自前行。是不约而同喝下了女巫药水的人鱼公主,从那以后,即使面色如常地走在平地上,双足却只感受得出剜骨剔肉的痛楚。

 

叶修在司仪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在苏沐橙的人生中,有两位人物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但可惜,今天只有一位能够来到婚礼现场。他是苏沐橙的哥哥,也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如果你了解电子竞技,对这个名字绝不会陌生,那么就有请叶修先生,上台为苏沐橙做一段讲话。”

这是彩排时的一段安排,亦是叶修今天西装革履的理由。他踏上台中央,贴身的布料摩挲着肌肤,像是将他层层叠叠地束缚起来,找不到肆意的自由。这样的排场比荣耀新闻发布会上被麦克风包围时还让叶修感到局促,尽管台下每一张仰视的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意。

他下意识地朝着喻文州的位置看过去,灯光明明是如此晦暗,人群拥挤,都是张张五官模糊的面具。唯独喻文州那双漆黑的,幽深的瞳孔让人过目难忘。

喻文州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是否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将来会生出这样一双眼睛,不必特意含情,已然将一池春水搅浑。细枝末节到甚至眼角发梢,也生来便懂得如何挑拨他心弦。原来死寂的,沉睡的情愫如岩浆一般喷发出来,澎湃而凶悍,来势汹汹,仓皇间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烫得叶修几乎要握不住话筒。

今天是个名副其实的好日子。

他的妹妹,亲人,苏沐橙,在今天将嫁给其他人。

他与喻文州重逢。

“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叶修吸了口气,“虽然直到她穿着婚纱出现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实感。我看着她从这么大,”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位置,“变成现在这样。没想到她一下子就长那么大了。”

他把身子转过去,苏沐橙正站在聚光灯下,仿佛无垢的日月星辰都披在她身上,头纱与裙摆上闪烁着泪光一般的璀璨。她轻轻地笑着,眼底有光闪过,瞬间燃烧着短暂的永恒。

这么多年来,叶修看过苏沐橙不少的丑态。第一枪炮师和第一女神是外人给予的头衔,在叶修看来却都是虚的,偶尔在她的背影里,还能找到那个窝在被窝里,逞强不肯接受照顾的丫头。

“我是她哥哥,但是挺多人说我像她半个爹的。不过也差不多,本来以为很遥远的事情,一下子就实现了,我都没有准备。当时沐橙和他一起,坐在我面前说,‘想和他在一起’。我只能祝福她,当时她眼底的光太坚定了,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个样子。我想,看来就是他了。你很幸福,其他的能算什么?”

下头很安静,都在屏息凝视地听他说话。叶修笑了笑,觉得自己此刻头顶上的光环应该是散发着兄长与父爱。

“沐橙要嫁人的日子。我觉得,还是得提一提他。其实他是最不该缺席这个场合的人,不过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只能由我来代劳了。”说这段话并不用叶修绞尽脑汁地去思索名辞佳句,他不过是在单纯地回忆,话随心动,没有什么拟好的大纲。

这是叶修和苏沐橙独有的回忆,时光最唯美的地方,大约就是你握在手里,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回味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见沥青路上热浪翻涌。时光的账簿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得哗哗响,袒露出雪白的内页。屏息凝神的自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怎么就过去了那么多年,都是蹉跎的岁月。

“我不知道在这时候说这段话好不好,”叶修浅浅地笑了一下,“但是我觉得,该让他知道。他以前还特别提防着我,怕我把他的好妹妹给拐跑了,那时候沐橙才多大,他这样都要争风吃醋。结果现在打脸了,我们两个谁也轮不着了,有别人来保护她。我也算功成身退,虽然他来不了了,但期望她幸福的心情一定是和我一样的。沐橙肯定,也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叶修说了很长、很长一段话。喻文州看着他,叶修语气很缓,平稳,在喻文州眼里,高大的身影却一点点缩下来,小得能收在瞳孔,藏在心里,或者化成舌尖上,一滴来不及品尝的甜。

“沐橙,”他很认真地说道,“新婚快乐。”

 

十点二十分。

来参加婚宴的客人已经走得所剩无几,结婚是件体力活,从醒来起就仿佛盗梦空间里的陀螺一般不得休止,苏沐橙已经累得不想再动弹。新郎在一旁被红白黄三色轮着浇,新娘是轮不到这样粗暴的待遇的,她便揪着裙摆,坦然地坐落到叶修身旁。

叶修看着新郎官的脸由白变红:“你不打算阻止一下?”

“他们几个还是有分寸的,”苏沐橙说,“更何况不让他们尽兴,晚上可能就要待在这里不肯走了。”

“体力真是充沛。”叶修佩服他们这种从六点闹腾到十点,还不见偃旗息鼓的精神状态。

苏沐橙没回应,却把头转过来,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好看吗?”

“白天就看过了,现在才问?”叶修说。

“白天是婚纱,现在都不是那一套了,”苏沐橙反驳,“还是这一身轻松,婚纱裙摆太重了,一个人连路都走不了,到哪都得人跟着帮忙捧。”

“还不是你说裙摆一定要长,”叶修嘲笑她,“长才浪漫,好看。吃到苦头了吧?”

“一辈子也就任性这一次啦。”苏沐橙吐舌头,蓦地转移了话题,“你呢?”

又来了。叶修想,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喜欢问一些他根本回答不出的问题?他摇摇头,把沉淀在里面的昏沉甩去:“我怎么了?”

“别装傻,”苏沐橙一针见血地点破,“喻文州呢?回去了?”

叶修看着旁边服务员三三两两地来收拾卫生,没说话。苏沐橙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怒其不争了。亏我还特意把你们两个安排到一桌,为什么还是这样?”

“我就知道把他放到二桌来是你安排的好事。”叶修看她。

“知道还浪费我一番好心。”苏沐橙说,“说真的,叶修,你就这样甘心?这两年来还没吃够苦头,还没想清楚?”

叶修想起喻文州刚来时拉开自己身畔的椅子,五官明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是一年半。”

苏沐橙也沉默了,跟着去看叶修眼神捕捉的东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刚才还座无虚席的厅堂,这会儿只剩一点喧嚣后的余温。

“我不太明白。你们两个明明都是聪明人,为什么偏偏要和自己过不去。这几个小时的太极打得如何?”

叶修假装听不出她的质问:“还可以,聊了不少,他还和我说起家里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

苏沐橙近乎哑然:“这样真的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叶修低着头去扯手里的餐桌布,“总归是到这个年纪了,我不是也被家里催了几次?我做了好多次心理准备了,只要他不要心大到请我去喝喜酒,我都能承受。”

他这样坦率反而让苏沐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但明明还没有尘埃落定,苏沐橙还是把转了一圈的踌躇重新咽回肚子里:“我结婚也没看见你有这么舍不得。”

“你们是不一样的。”叶修说。

苏沐橙的婚事确实让身为半个妹控的叶修遭到了打击,但也多是身为亲人的不舍。和想到喻文州从今将属于他人,身边出现一个黏腻的影子,不再形单影只——胃部便一阵痉挛的痛,无法相提并论。

叶修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他今天问我觉得爱情和婚姻有什么区别。我能怎么说?知道法律不承认以后,我就没再考虑过这种问题了,想了也是浪费时间。沐橙,你现在是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你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苏沐橙思考了很久,答案其实很清楚,如正午烈阳下投下的影子,刚正不阿。她将想说的话拿发梳一根根地剥析开,语速极慢:“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问过我——幸福吗,会害怕、后悔吗?其实即使到现在我也没法信誓旦旦地回答你,未来还太模糊。但可以确定的是在遇到他以前,我对婚姻也没有什么实感,觉得是天方夜谭,离我太遥远了。”

苏沐橙托着下巴,轻描过眼角的眼线已经有一点花。仿佛滴入水中的墨渍,看起来却妖冶又暧昧。她说:“其实之前我一直在想,就算一辈子就这样了也没什么关系。我不会特意追求婚姻,一直和你捆绑在一起也不错,反正都是两个人,随便他们怎么胡编乱造,说我和你是男女朋友也好,最佳拍档也罢。但是遇到他以后,我才发现有一个位置是一直空缺的,只是我太习惯了,觉得本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没人引导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是他,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没办法解释,我不可能把相爱的细枝末节全部告知给他们,这需要太长太长一段铺垫了。

“一次擂台赛上,我发挥得不好。说是我导致的失败也不为过,也有媒体批判我。发挥这种事时坏时好,很正常,我没什么特别失落的。他却一副比我还难过的样子,讲话都小心翼翼的,怕让我不高兴。多夸张呀,我都觉得自己要是不表现得难过一点,都对不起他付出的感情了。”她笑,“你能想象吗?那么笨嘴拙舌,不善言辞的人,绞尽脑汁地想逗我开心,转移我的注意力。他当时的表情,真的很滑稽。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很有意思,却笑不出来,嘴角一直在往下掉,想哭的欲望更强烈。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像突然醍醐灌顶一样——啊,就是他了。除了他,我想不出和别人纠缠在一起的未来。哪怕是和你也不行。”

苏沐橙说起他的时候,五官都不可思议地绽放出光彩。她今天真的很漂亮,不仅仅是精致的化妆技术,也绝不单单是因为她的天生丽质,更与凤冠霞帔无关。她说起爱人时的那种光彩是那么耀眼,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也是才开始新的人生,想到以后我不再是独立的一个人,要互相渗入对方的生活,就觉得……还挺奇妙的。不太好和你说明,大概还要等个几年吧……”她抬起头,脖颈与肩膀衔接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有人对爱情苛刻,对婚姻却反而包容。这些都是自己决定的,我相信存在即合理,不会妄加评判。但是叶修。如果是你,我希望你能选择自己最想要的,而不是屈服于潜在的压力。我说的不仅仅是婚姻,也是追逐的勇气。我很久以前读过《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觉得特别伤感,这个世界太大了,飞鸟一辈子也不可能与鱼相见,而且他们从出生起就不知道彼此的世界,甚至不会知道世界上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拥有怎样的光点,也不得而知。可能最完美的那个人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他在半途就屈服了,而我还在苦苦地找。现在我想通了,如果最对的那个人这一生都不会出现,那凭什么说,现在陪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不是对的呢?

“我很幸福,叶修。”苏沐橙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真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遇见他,在对的时候,不多不少,不偏不倚。爱是什么?有时它出现得太早,自己都不懂得,有时它又姗姗来迟,自己早就一身疲倦,没有余力。大家都喜欢说相见恨晚,但其实人们更怕相见太早。丢弃了珍贵的东西,和翘首以盼地等他,那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知道有很多人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不般配。但有时候真正能决定结果的不是感觉,而是缘分,当我感觉到这两者都能在他身上找到的时候,我没有再犹豫。今天你讲那段话时,我在旁边听着,好几次都快憋不住眼泪,但是一想,不能哭,哭了妆就花了,之后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感觉到我有一点动摇,赶紧握住我的手,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喜悦充满,不想再哭了。我想,真好。这种感觉,要是叶修你也知道,就更好了。”

那个一脸倔强,十三岁的苏沐橙。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信而成熟,长开了五官?叶修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找,仿佛海底捞月,只捞到一手破碎的倒影。她的妹妹温和地笑着,今天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但就像叶修无法不为她感到喜悦一样,苏沐橙亦用自己的形式,慎重地为他考虑着。

“你也明白的吧?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对自己撒谎,用余生痛苦、遗忘,假装开心。到了最后,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内心。”苏沐橙说。

“该你啦,叶修。我已经跑到你前面了。”她拍了拍叶修的肩膀,“哥哥他,也在看着你呢。”

 

十一点整,整个厅堂已经被拾掇得冷冷清清,露出原来素面朝天的面容。叶修目送着苏沐橙和新郎一起踏在红毯上,两个相依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隐没,才终于吐一口气。

算是被苏沐橙狠狠地训了一顿。就以身份而言,一个是新婚燕尔的新娘,一个是而立之年却还束手束脚的单身汉,苏沐橙的趾高气昂确实有理,连一番话也说得字字诛心。他心中五味杂陈,无法辩驳。

在与苏沐橙谈话前,他还与喻文州面对面地伫立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语调顶开喉咙,说:“我大概要很晚才结束,你先回去吧。”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否将本该连根拔起的野草都尽数清除。那是春风吹又生一般顽强的生命力,将紧绷的神经蹂躏得只能苦笑出声。那一瞬间,他的心蠢蠢欲动,这份渴望强烈到即使装聋作哑,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弥补,也终究是瞒不过。

人果然最终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他扪心自问,目光坦然地与喻文州对视。他在渴求,渴求喻文州说出的不是“再见”,他们未来还有无限的痴缠在等着,不是孑然一身。

“没关系。”喻文州笑着说,“我等你。”

心骤然一跳,温暖的血液涌入脑海,叶修有点飘然。

然而踏出大门的时候,又犹豫是不是该将心中的这一份期待扼死。逃避是愚蠢的,叶修擅长进攻。但又似乎只有配合地将这一份悸动扼杀在襁褓中,才可练就藕塑的不死之身。

走到门口的这一段路程明显比踏入时要漫长得多。记忆中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操控耀武扬威的散人的?叶修回忆不起来,即使他已经摸索过每一个偏僻的死角,依然只得两手的灰尘,被汗水黏附在指尖。如果可以,叶修并不介意在大厅内寄宿一晚,待到来日正午时清醒,披着暖阳而出,再看到空荡荡的大门时,至少血液不会骤冷。

他下意识地数着步伐。大门近在眼前,他越是觉得呼吸困难。两片肺叶相挤压,将一颗心堵得严严实实,上不去也下不来。叶修皱着眉将胸前的领带解开了,才终于吞入几口微凉的空气,有努力生存的怅然。

五月的H市,凌晨时分湿气愈重,像高空积压太久的雨水在领地施压,几乎填满每一个毛孔。由脏器挤压而出的浊气约莫在空中旋了一圈,便尸骨无存,不知所踪了。到底是冗长的冬日已逝去,再没有乳白色的水雾弥留。

叶修的眼眸茫然地转着,不知道是在找身体缺失了的一部分,还是喻文州熟悉的身影。

喻文州站在路灯下,似乎唯恐来往的路人看不见他。外套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衣襟,连风靠近他身边都变得格外缠绵,卷起他脚下几粒细碎的尘埃,依旧眷恋不舍。顶上的飞蛾撞得头破血流,依然锲而不舍地扑往暖光,不懂得放弃为何物。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心想,啊,就是他了。

除了他之外,我想不出还能和谁一起共度余生,将不可预估的未来交付到他手中,捆绑到一起,从此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你填补上了我的一处空白。

叶修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苏沐橙的话语仿佛特意踩准现实与暧昧的界限,唯独在这时候才从脑海中挑出来,缠绕成结,烧得人面红耳赤。

明明心中早有答案,为何自己直到此刻才肯确信——你,就是他。

喻文州看见了他,将身影站直,言语中裹着笑意:“叶修。”

他是否曾在青涩短暂的青春期中预料到,自己无趣的骨骼与血肉终有一日将成为他人眼中的艺术品,一举一动都是曼妙和洒脱,值得用相机拍摄存档,唯恐记忆不够鲜活,模糊了五官轮廓。

甚至,盲目到哪怕只是静静地伫立着,都让人眼眶微热。

喻文州朝他走来,外套里携着风,他与H市的夜色融合到一起,仿佛生来便是如此,毫无异议,没有外来者的格格不入。喻文州说:“真的挺晚的。”

叶修没开口。他在咀嚼翻涌的情愫,贸然开口必然会发出不成调的音色。他咳了一声:“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赶着红眼航班吗?”喻文州笑,“太着急了吧。”

“我在H市过一夜再回去。”叶修也是从B市飞过来,两人都是一身的尘埃。苏沐橙帮他订的就是这家酒店的房间,叶修提议,“要不你和我挤一挤。”

超乎喻文州预料的发展。他愣了愣:“你……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叶修反问,“你在这里等我是为了和我分两个房间睡觉?”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被叶修的直白堵得哑口无言。他顿了顿,说:“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到大门口来碰头?”

叶修唇角飞扬:“这就得问你了。”

 

苏沐橙定的是大床间。在酒店中评价良好,价位颇高。推门而入,眼见装潢精致大小宽敞,床端正地摆在中央,沙龙香扑面而来。除却看到一张床时两人面上不约而同展露出的尴尬,几乎无可挑剔。叶修将房卡插好,灯光便争先恐后地倾泻而入,只一瞬间便将每一处旮旯都关照好。

叶修下意识地将身体背过去,想脱掉这件束缚了他一整天的西装外套。他的手臂摊开,像漆黑的翅膀,试图用褪下外套的肢体动作将整张脸遮掩住。

喻文州的手速并不快,但却总是很精准。他握住叶修的胳膊,目光如炬:“你的眼睛怎么了?”

若是以喻文州一贯的主张,察言观色的能力入微,只会缄口不言,眼睛一眨当做没有看见。更何况叶修此番已经是试图遮掩,再撩开,则是不识局面。但不知道是今日重逢象征特殊,还是苏沐橙的婚宴揉乱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喻文州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他只觉得春风卷拂,将他满心烈焰抬高,要将整个人都烧灼。

叶修总是为自己的酒量感到困扰。他知道自己不胜酒力,酒精浇灌下去,即刻面红耳赤,却不想路灯下的惊鸿一瞥也能让脸颊像白纸裹不住鲜艳的绯色,半晌才能消褪下去。他声带蠕动,没有对喻文州坦白:“妹妹嫁人,比较感慨。”

被捏住的皮肉一处依然痛楚不减。喻文州缄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只恨自己双眼不是长满倒刺的钩子,不得从叶修眼瞳深处挖掘出真实。

“你不觉得你在舞台上的延迟太久了?”喻文州说,“这个理由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你不是那样的人,叶修。我想我和你都很清楚。”

熟悉的排比,简直是将重逢时叶修质问他的台词都如数奉还。

他不得不将叶修在台上的模样从记忆中抹去。若非是在苏沐橙的婚礼上,喻文州恐怕将一生都不得而知。尽管是轻描淡写的曾经,被叶修掩埋得太深,尘埃随着时光积攒厚度,终于将其覆没,只留一道细长的创口。

纵使如此他也不知该怎么伸手去摸。那是旁人身上狰狞的创口,爬山虎一般蛰伏,从脊髓爬到肩胛,痛觉早已封棺入土,但到底不得感同身受,还是小心翼翼,唯恐将他触痛。

“想什么呢。”叶修被他握住的那只手食指往后扣去,敲到细密的发丝,“就是和沐橙聊了会儿,小姑娘说话太煽情。”

突出的指骨将毛发恰到好处地按压下去,连带衔接着体内的某一处也随之塌陷了。叶修的语言倾吐得太自然,却未能为里面的可信度添光加彩:“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件事。”

“怎么了?打算安慰我?”神情间有避重就轻的嫌疑,“都多少年了,没这个必要了吧。”

喻文州确实不喜欢刨根问底,但是他想了解叶修。他未涉足参与的曾经,不为人知的过往,只吝啬地分与几个人。今天终于舍得揭露冰山一角,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却越发让人觉得抓心挠肝。或许真的是职业导致的习惯使然,想到不能运筹帷幄,便满心忧虑。

“你希望我安慰你吗?”喻文州反问。

“好好说话行不?”叶修晃了晃自己的手,“先把我的手放开?”

喻文州觉得叶修的外套上一定留下了自己潮湿的掌纹。冬天车窗玻璃上的涂鸦。掌心被雨水相隔着玻璃敲打,细微的力度断断续续地涌来。他被叶修不留情面地指出纰漏,束缚的力度出现一丝犹豫,但当叶修的胳膊开始为这一片松动开始挣扎,他又不动声色地将十指扣紧。

他们无声地僵持了片刻,最后叶修先打破了沉默:“你今晚没有喝酒吧?”

“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喻文州说。

叶修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某个带颜色的梗,尤其是被喻文州用一种正气凛然的语气说出来,更显得诙谐幽默。他用鼻腔笑了几声:“你想换什么?”

“关于你的事情。”喻文州想去擦拭他的眼角,尽管那里已经没有咸津体液的残肢断骸。目光转移,退而求次地去看他的下巴:“今天在台上没有说完的话。”

叶修大概在细细地咀嚼着他的深意,寡淡的味觉尝不到酸甜苦辣咸。他转过头,没能像往常一样捕捉到喻文州的眼眸,说不出的怅然。

叶修最终还是妥协:“那我希望你不要拿出搪塞记者的借口,和我说明一下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想要退役的念头。”

喻文州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在酌量着彼此筹码的重量:“可以。”

五月的气候正适合人类生存,中央空调恹恹地睡着,房间里没有一点儿气流涌动,唯独漫长到以死亡为终点的吐息氤氲着。叶修忍无可忍地打开窗户,窗帘被吹动了一点儿,夜晚的凉薄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进来,觑看这两个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的成年人。

“你先来?”叶修擦了一下打火机,蓝色的火焰舞动起来。

喻文州看着他将香烟点燃,发出陶醉的呢喃。橘黄色的光被点亮,时间仓促,还来不及让喻文州捕捉到烟草的气息。眼中的火焰在燃烧,抹杀肺叶里的最后一丝氧气。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最近几个月我状态不佳。”相当果断地进入正题,“一旦进入状态中,意识到了,就会出现条件反射。”他攥了攥双手,握紧,张开,捏造出一个个细碎的漩涡。“手指会僵硬,没办法动。”

手指是电竞中的灵魂,如同脊椎动物的心脏。

是以喻文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叶修也难得地顿了顿:“都打这么久了还能碰到瓶颈?有点像迟来的叛逆期啊。”

喻文州自嘲道:“是有点这个意思。不止我,战队里也意识到了……为此我还特地去看了心理医生。还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这种经历。躺在一张沙发上,和医生聊天。”

“结果怎么样?”叶修问。

“最后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喻文州回忆,“说可能是心理上有太大压力,让我注意休养,调节情绪。”

叶修觉得很有意思:“居然有人嘱咐你要调节情绪?这一定是你自己去外面找的医生吧,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你是喻文州?”调侃几句以后他想起重点,“没道理啊,你哪里来的压力?哥都退役了,按理说你们蓝雨夺冠的几率应该大大增加了。”

冠军如果只是少了一个叶修就可以轻易收入囊中的话,恐怕以前也轮不到轮回什么事了。但是喻文州很配合地说道:“或许是吧。但是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状态在下滑,就和战队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开始经理还以为我是准备回老家结婚才无心比赛。”

喻文州没有特意隐瞒自己相亲的事实,叶修明显也回忆起餐桌上谈起的这一段经历,低头吸了口烟。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像是强弩之末。连叶修都缄口不言的沉默,只听得耳畔的窗户被风吹得轻颤而悸动。

叶修不知道为何能从路灯下便哽住喉咙,直到现在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也没能开口说出真心里的一个偏旁部首。或许苏沐橙说得不错,这是时隔一年半的重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或许不是——但想到要再由那一年半的蹉跎洗涤自己,太阳穴里的猛兽便开始咆哮嘶吼。

她用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将喻文州呼唤了过来,从此后可能再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能让他们两人都心安理得装聋作哑地再会。他想开口,操控自己的舌头与牙床,说点儿什么——但这需要铺垫,就像美玉若贸然摔在平地,只会碎得七零八落。

他在斟酌。就像今天苏沐橙婚礼上的讲话。他腾出了近一个礼拜的空白来整理讲稿。

可惜面对喻文州,他准备了一年半,或者说逃避了一年半,也未能想出几近完美的表达方式。不曾想饶是中文博大精深,写得出名流千古的诗词,此刻竟然也是如此匮乏,含不住自己万千情愫。

“其实我多少有一点头绪,”房间里的气温以肉体可辨的速度降下来,喻文州伸手,把窗户一点点关上了,“我有一个朋友……”

“要说八卦啊?先把角色说说清楚。”叶修严肃,“黄少天?”

喻文州眼睛里还有来不及散去的夜景。他低估了玻璃的温度,那是一块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玄冰,指尖触摸上去便被黏住皮肉,用蛮劲撕扯,只会鲜血淋漓。

他低着头揉搓手指,苦笑道:“在你眼里我就只有他一个朋友吗?我也有别的朋友……”

他喉头一滞。但这份空白没能存活太久,他将自己的关节搓得发红,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比如你,叶修。”

叶修无言地看着他,没有反驳。晚风的呢喃戛然而止,房间里静得让人心慌。

喻文州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自嘲地想着,明明是他自己插入心底的刀子,凭什么去责怪叶修没有将它拔出来?

心一点点沉下来,掉到肝脏,砸了一下,然后继续颠下来,摔到足底。整片大地都是波澜不惊的,未能扬起一粒尘埃。连叶修也只是淡然地坐着,面容上看不出悲喜。

“我的朋友,”喻文州的脸上有一丝无措,“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即使与旁人有一点细微的差距,至少还是在普通人的跑道上,不偏不倚。后来,他喜欢上一个人。”

俗气的开场,但胜在开门见山。喻文州看了他一眼:“一个男人,”和他性别一致的角色,“这场感情注定不可能平庸。”他消耗了漫长的时间终于说服自己,攀登上这座看似高不可攀的山顶,然而却还远不是终点。

“他的家庭普通,父母虽然不黏腻,但是很温情。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拆散这份习以为常的稳定。”那个只是轮廓就能让自己内心无限柔软下去的人,“必然会是父母眼中的毒蛇猛兽。”即使彼此都有了敏锐的预感,“却还是心照不宣地说着谎言。”这并非胆怯,“尽管在旁人看来正是如此。”恰巧相反,正因为默契使然,才选择闭口不言,“因为这并非是可以仗着头脑发热便仓皇决定的事情。”

掌纹的罅隙缝中渗出冷汗,喻文州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擦拭:“他是个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尽管对未来一筹莫展,却不想从他人身上积攒经验。每当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点,便觉得不可思议——爱不过是身体内的荷尔蒙激素分泌,为什么会这么蛮横霸道?即使明知道对方有那么多地方是不得而知的,他看见的不过是展露出的冰山一角,那么不公平不确定的豪赌,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陷进去。”他征求一直沉默的人的意见,“你觉得这正常吗,叶修?”

屋子里的烟草气不知何时散尽了,转换成酒店里见惯不惯的苦香。即使不是战术大师也能预知到山雨欲来的气息,脑海中的电流恰到好处地窜动着。

叶修把只剩末尾的烟蒂往烟灰缸里按下去,似乎听见早该死去的火苗在耳边一声叹息。

“我也有一个朋友。”叶修说。

“和你一样,也喜欢上一个人。”

那是存在了三十年的心第一次感知到如此形象生动的爱意。然而他的壮志筹谋没机会施展便夭折了,因为他在那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眷恋和恐惧,颜色相浑染,不纯粹也不完美。

“的确是有很多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可偏偏不足以支持勇气,以壮士断腕的决然割舍掉一切,“如果对方是个女人,大概早就修成正果了吧。”但吸引他的偏偏就是这种棋逢对手的魅力,“明明没有结婚的心思,却要胡说八道跟着打哑谜。”明明希望他不要向世俗妥协,“却调侃他和别人相亲。”明明知道他心中与自己一样清如明镜,“言语中却多是试探。”知道他将赴宴,即使有冗长的时间用来避而不见,“还是忍不住产生希冀。”

这样真好。避开了主观意志强烈的第一人称,用成人社交间最滑稽,心照不宣的谎言去遮羞,才好避开满心澎湃,不陷入狂暴震怒的漩涡。他们无数不知名的朋友,都将一视同仁地享有同一个故事,同一段人生。

叶修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么酸的句子,羞耻心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了。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不可能一滴滴地拼凑起来,恢复如初。他捂住半边脸,修补自己的勇气。然后喑哑地笑起来,说:“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特别有意思?”

“是很傻。”喻文州中肯地点评。

叶修的胸口痒起来,是四肢挠刮不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噬咬,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愿这家酒店的隔音效果不是那么差强人意,不至于让已陷入酣睡的左邻右舍被他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惊扰。

叶修笑累了,脊椎后仰,支撑着身体的钢筋铁骨倾倒在沙发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岑寂。相比之下,大门外任由飞蛾撞击敲打的路灯显得是那样灵动鲜活,有飞溅的感情存在。

叶修眯着眼睛,说:“很爽快,比装傻充愣好。我们为什么没有早点这样?”

他不曾想过非要和喻文州抵死缠绵,像两只生命将尽的蝉,只有将一切掏空,迎来秋天时才算不留遗憾。他是清楚的,喻文州爱笑,尽管多是只将唇角略微勾起,更似敷衍,却抵不住眸中眼波流转。世邀赛时一行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喻文州在会议桌上不言不语,只埋头捏一支水笔,写下行云流水般字迹,隐约闻得到一点纸墨香气。

叶修想起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多是厚颜无耻或臭不要脸,质问居多,贬义为常客。他与自己的肆意到底是不同的,远不止为人处世。只需一眼,便可确认。

只一眼,便可知他家中家教甚好,深谙察言观色,大约是长辈管教森严。人如活水,不硬不刚,悲喜内敛,眉眼间可见葱茏春色。一双眼眸能这般含情,必然是从出生起便浸泡在父母情笃和好的氛围里。

不难脑补出大概是怎样一个轮廓。和睦的父母,省心的儿子,顺风顺水地行着,哪里会想过湖水如镜,青天白日下却撞上一块礁石。

不敢想这风平浪静的日子有朝一日要由自己亲手摔成碎片齑粉。

不单是纯粹的爱便可一字概之。尘世长路,漫漫旅途,难免瞻前顾后。

喻文州说:“其实来的路上,我很怕看到你时,你手上多了一枚戒指。”

叶修把光秃秃的双手放到他眼前晃了晃:“以后都不会有的,你放心。”

他的手是真的很漂亮,造物主精雕细琢过的工艺品,名贵而上等,白得几乎一尘不染。每每看见,即使惊鸿一瞥,负责分解图像讯息的右脑依旧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运转着,载入海马体中,教喻文州忍不住赞叹。这样的手,无名指上空荡荡的,浪费而可惜,仿佛空有宝藏却不知如何挥霍的流浪汉。

“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喻文州有种灵魂与肉体分崩析离的脱离感,“但是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动力去和别人培养感情。”

一再推脱母亲的安排,他以为那是失恋后必然面对的考验,像打通任督二脉前必将受尽苦难。他坚信,咬牙忍受着,直到他母亲撕开一角遮掩,露出下面红白相接的血肉。她皱眉,叹息,最终妥协:“你去拿一张纸,将你最想要的,或者无法妥协的东西记录下来。”

隔天喻文州便在蓝雨的训练室中摊开了一本全新的记事本。纸张平滑,毫无疮疤,是水墨字迹再合适不过的归处。然而攒满了的力道却滞留在指尖。他绞尽脑汁,十指僵直,迟迟不能下笔。

眼前闪过的是叶修的脸。张扬的、桀骜的发。脸颊。侧脸。阖起双眼的狡诈。胸有成竹的自信。像是上等切割过的金刚钻,拥有无穷无尽的闪光点,不可清点算数。烈焰骄阳下侧目回头,懒洋洋地勾起唇角,春风拂面,他眼前便倏地一痛。

简直是一场用来自嘲的黑色幽默。他自以为是地做出选择,却终究还是兜兜转转地回到原点,最终还是妥协了内心的抉择。几十页的毕业本上,空无一物——他只想得出叶修。14画的笔数,却将爱情、激情、亲近、交付未来的决心都揽入怀中,再不用其他词汇来赘述。

“感觉是鼓足了力气,然后打了自己一巴掌。”喻文州垂下眼眸,“既然我的未来已经不会再让别人参与,当初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又是什么?”

来的路上他一直战战兢兢地揣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唯恐猝不及防看到叶修指间一点璀璨夺目,从此一泻千里,光是捡起零零散散的自己便要耗尽全身力气。但若非如此,若叶修只是拒绝他,逃避他,都不是穷途末路的终点,他再不会轻易说放弃。

很巧,叶修也是这样想的。

叶修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灯光开关在门口处,离他约莫有着六七步的距离。他有点后悔进来时想当然地将灯打开,连无人使用的洗手间都兢兢业业地亮着灯。他想将神态都拢起,藏匿在夜色无边,才不至于应对无处可遁的尴尬。

但显然起身走到门口去关灯的行为是非常不现实的,喻文州也没有给他实施想法的机会,乘胜追击:“我想了解你,叶修。或许对一个男人说出‘你可以依赖我’这种话会让你觉得毛骨悚然,但这是我的真心。你在台上时的身影,让我想起你当初的一叶知秋,有孤军奋战的孤独感。你不希望我敷衍你退役的理由,却没有同等地将诚实回报给我。”

“你很了解我?”叶修冲着他勾了一下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容。

喻文州摇摇头:“我不敢说我了解你,这个位置恐怕只有苏沐橙才能当之无愧地坐着,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我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其实是错误的;我以为我坦然面对了,却一直是在逃避。”

他喉头颤颤:“就当是重拾过去浪费掉的时间,我终于不会再只想着最坏的一面。好吗?”

喊出叶修名字的声线如大提琴一般低沉优美。

你能想象吗?苏沐橙的笑脸一晃而过,那么不善言辞的人,笨嘴拙舌地安慰着我。

叶修心想,沐橙真是误会了自己的新郎官。何止是他,这份力量何其伟大,就连巧言善辩的喻文州也不得不为之倾倒,开始嗫嚅。他其实不喜欢旁人对自己的过往刨根问底,喻文州恰恰就是这样奸诈,他不会说“我知道你多痛苦,说给我听吧”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但每一下都撩拨在最柔软的地方。

叶修不喜欢旁人肆意揣测自己。最让人生气的是,喻文州还猜得八九不离十。

将时光潆洄,凯旋归来,恨不能从彼此手中抓取到脉搏的瞬间,他先发制人地说了句再见。就战术来说,已经无从考究成败。

他等待着喻文州的判决。而当下故态复萌,轮到喻文州等待他的答复。

“不愧是战术大师,”叶修由衷地感到佩服,“这下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做朋友了。”

“对从此以后再也不联系的朋友,有个专业术语形容叫绝交。”喻文州说。

“就是少了也无所谓吧?”叶修镇定地补上后半句。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试一试?”

叶修的调笑到此,杳无音信。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喻文州的心便揪得越紧。他不喜欢不确定,更不习惯置身于一只钟摆之上。但唯独在这里他们彼此都毫无章法可言,只能横冲直撞,是执拗的飞蛾,拼死也要撞进玻璃罩中,笃信血肉模糊的疮疤在触到暖光的瞬间即可痊愈。

那,倒不如——

“试一试吧。”涌动在肢体内的血液是即将满溢的岩浆,“既然都这样了。”

如果只是为了求暖意将自己包裹的话,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也未免太过惨痛。

倒不如。

倒不如他们抱团取一取暖。丑陋难看的翅膀重叠,有星星之火灼伤的孔眼。纵横一生的三根线依旧不会交织纠缠,层层叠叠。但从此以后,你将满足我一处空洞,再没有形单影只的背影。

喻文州与叶修隔着一个抱枕对视了许久,叶修甚至能感觉到烟灰缸里被他掸下的灰烬都已经冷透,喻文州的虹膜却晦暗如巢穴,纹丝不动。看不见该有的喜怒哀乐。叶修无法消化掉这样的沉默,似乎肉眼可及的纹理都将被喻文州用视线一抚而平。

“根据国际惯例,我们现在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叶修想把手伸到他眼前挥一挥,“比如牵个手,抱一……”

他话没说完便猝不及防地从腹腔发出一声气音。喻文州的力气之大,让叶修甚至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了解“勒”和“抱”的本质区别。胃部被骤然挤压产生的晕眩感让他卸下了大半的力气,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但耳畔传来喻文州忐忑的吐息,他的心却与之背道而驰——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他磨磨蹭蹭地把手搭在喻文州的背上,感知得到他烦躁不安的肩胛骨在布帛下挣扎怒吼。半晌后,属于喻文州喑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我刚刚以为会被拒绝。”

叶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其实我刚刚只是在想什么样的语言能表现得矜持一点。”

喻文州没说话,却做出了让叶修赞叹的行为——他居然又将两只手箍得更紧了。

在已经几近饱和的情况下,喻文州还能不断地突破自我,叶修想不出该震惊他的力量,还是质疑他骨骼是否由钢筋泥土构造成的。此刻只是简单的吐息都能让他将自己的胸膛凑到喻文州身前,均匀的起伏仿佛力度恰到好处的摩挲,让人如何不觉愉悦?

叶修将双眼阖上,将鼻尖凑到他颈边,慢慢地挥发嗅觉。在酒宴中喻文州的体味被不可避免地侵染,亦有叶修方才燃烧的一支烟。即使叶修一天品味千百遍,与喻文州的气味揉搓到一起,依旧让人觉得新鲜。

“你呢?”喻文州突然问,“约好的。”

叶修显然已经将这个没有签字画押的合同抛诸脑后,面上有一丝尴尬:“你一定要听?”

“我们说好的。”喻文州重复一遍。

“行吧行吧……”叶修无奈。这将是他第一次在除苏沐橙以外的人面前说起这段过往,尽管是历史长流中的一捧泥沙,却记忆深刻,时光飞逝,河水川流不息,也永远冲不散他。

苏沐秋。

“当时初三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兜里没什么钱,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吧,船到桥头自有路。”他特意泄出一处纰漏,吸烟过度的嗓子低沉喑哑,挠得人耳膜作痒,“结果就真的被我碰上了他们。苏沐橙,和苏沐秋。”

叶修眯起眼睛仔细地回忆起来。

“我本来和他们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就是不懂事的孩子,打打闹闹,三个人一起挤在蜗居。后来他妹妹变成了我妹妹,我们两个一起当她哥哥,琐碎的日子都过烦了。都说三角形是这世界上最稳固的形状,我那时候也很自然地想,啊,我们一辈子都是该一起的。饭要一起吃,BOSS要一起抢,冠军么,当然也是要一起拿的。”

叶修语速不快,回忆的举措占据了他可发挥的空间:“结果阿秋,在一个特别没意思的日子里就走了。”

揽着他的双手紧了紧,叶修也揪住他的衣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还是夏天——没下雨,太阳特别大。他出门时候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拌嘴,一点也不正经,怎么能算做是告别呢?结果他就是走了,没留下一点只言片语。那时候不懂,以为离开这件事儿只会出现在年迈的长辈身上,哪里轮得到我们啊?当时带着沐橙到医院的时候,还以为他会缠得和木乃伊似的跳出来,抱怨那司机开的什么破车……结果就铺着一张白色的布,沐橙一下把我手就给握紧了,我们一起傻乎乎地站着,等着,以为他睡着了,结果胸口这儿,”他意思意思地指了指,“一点起伏也没有。”

“后来医生过来了,讲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就记得一句‘你们是死者的家属吗’?那么鲜活的生命,鲜明的记忆还在呢,白天时候损我的那声音都还没淡,就变成了医生口中的‘死者’,一个代号。在我和沐橙生命中那么特别的一个人,就被这么笼统地概括了。”

喻文州擅长聆听,知道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补上一句应和。唯独这时候他只知道沉默,像对着不干胶无处落脚的飞蛾,只会局促地扑棱翅膀。

好在叶修似乎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反应,只需要他充当好一个观众,静静地听,只需要听便好了。

“那时候每一天都过得特别长,又好像特别短。我还记得那天带着沐橙从医院回来,太平间里的冷气钻进骨头缝里。那么热的夏天,我连风扇都没有开,在被子里窝到第二天也没让自己暖起来。当时我们都懵了,感觉天上突然就塌了一角,一下砸到头上。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都被我们用来习惯生活中少了一个人,连伤心都没来得及。我不相信,沐橙也不相信,我们都憋着,像约好了一样,谁也不肯哭,连一点难过也不肯表现出来。

“大概我们心里都是清楚的,但是谁也不敢提,就心照不宣地置办后事,过头七。结果过了头七那天晚上,沐橙一下子病倒了,发高烧,大夏天的,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生的病。当时她缩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她满脸都是泪痕。”

“他走了,我哥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又哭又嚎需要极大的肺活量,苏沐橙差点哭得背过气去,脑子里的痛觉一抽一抽的,像拔不完的箭矢,贯穿杏仁体和颞叶。

没有哪个男人生来就擅长对付女孩的眼泪,更何况那是年仅十几岁的叶修。苏沐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叶几乎膨胀到肋骨的边角。叶修手足无措地搂着她,也只能是搂着她。

“我好怕,我从来没觉得屋子里那么空,那……那么安静。”苏沐橙把手抓进叶修的T恤里,无论是宣泄还是崩溃,都只能狠狠地发泄在指尖,没有什么能比痛觉更发挥自己的情绪。言语太浅薄,哭泣太单调。

叶修吃痛,将她搂得更紧。

这时他们的条件并不算好,连苏沐秋的后事也是啷当挤出积蓄,五十平米的房间里安置了几人的物品,满满当当,很拥挤。但苏沐橙却和他哭诉,说这屋子,太大了。大到午夜听得见回声,看见窗帘下倒映的树影便吓得屏息。大到她总觉得她的哥哥完全该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她开口撒娇,他便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脸上必定漾着温暖的笑意。

那时的叶修突然就清醒过来,像浑浑噩噩地做了好长一个梦。小小的苏沐橙,还没长开,连脊椎都还是软的,缩成一只小小的虾米。他又何尝不只是个孩子,却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冷静。他拍着苏沐橙的肩,轻声说着:“别怕,沐橙,我还在。你还有我。”

苏沐橙在涕泗横流的狼狈间,摒弃咸津的泪液,只在叶修的衣料上闻到阳光莅临过的气味。叶修的烟瘾在那时起便如决堤潮水,发根与棉布上永远携着呛人的烟味。偏偏这时候,除却干爽的太阳味,她再也找不出别的。

心里一下子暖起来,哆哆嗦嗦的胳膊按捺住一点力道。

叶修依旧在她耳边说着,像哄她睡觉时唱的安眠曲,漫长而温柔:“我一直在,沐橙。我一直在。”

 

“当时我想,不行啊,阿秋已经走了,他的时间静止了,我们共有的时光暂停了,不会再更新了,但我和沐橙还得走下去,以后得我来照顾她。”叶修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出来,喻文州裸露的后颈一热,“沐橙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我尚且不能接受,更何况她呢。那是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从有记忆起就没有分散过的人。我不信什么宗教,但当时抱着她,看旁边窗外的星空,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人会需要信仰。当想到外面的星星里有一颗可能是他的时候,心里的压抑就会少一点。然后我想,要是他看见我把沐橙照顾成这样子,还不得到我梦里来掐死我啊?然后我就有了个目标:我得照顾好沐橙,起码,得让她好起来,健健康康的。”

那天他们两个无意识地等待着,任由时间的潮汐拍打,两人身上都是粗糙的沙子。他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脑海中阒然一片,不知道被谁收走了中间缺失的一部分。

叶修醒得早。他看着窗帘里层层叠叠倒进来的阳光,苏沐橙在一旁蜷缩着,像回到母亲襁褓中的婴儿,双眼还微微红肿。

叶修往前走了几步,撩开单薄的窗帘,刺目的光线在对面的玻璃上蹬了一脚,以锐不可当的气势扎进视网膜中。叶修眨了眨眼睛,觉得球体里都是酸的,但是,没有流泪。脑子里满是蜉蝣飘逸,他想到一个词叫“虽死犹生”。

他还活着。真好。

 

“后来我去洗漱,看到我们的三柄牙刷一起摆在洗手间里。明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使用它了,但我们一直都没去碰他的牙刷牙杯。大概是这么做了,就是亲手把他存在过的证据都否认了一样。”

“最后你扔掉了吗?”喻文州问他。

叶修把视线从他的后颈上挪下来,手指动了动,说:“扔了。”

他等了一会儿,喻文州没回话,与他拥抱的身子紧梆梆的。

叶修便笑了:“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心狠?其实那一晚以后,我想通了,突然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越放着越难下手。要是留着,以后每一天我进来,看到它都忍不住得难过一下,像落下病根似的,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痛一下,疤长好了,就没事了,而不是每天忍不住去撕一下,一辈子也别想痊愈。”

和聪明人说话是一件享受而省力的事情,前提是叶修抛却这自嘲一般口吻。喻文州不喜欢听到叶修用这样的语气形容自己,是自嘲戏谑,而不是肆意洒脱。尼古丁缠着舌头裹上来,烟草的气味太浓烈,感知不到属于叶修血液的那一部分。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喻文州终于累了,将胳膊松开一点。叶修讲了很长一段话,肺活量也隐约见底,趁着缓解的间隙深深吸了几口气。

叶修隐瞒了自己在凝视着垃圾桶中和废纸相拥而眠的牙刷时,心里爆发出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快意。没有生命力的物体不会抱怨,他接了满满一杯水,对着镜子开始刷牙,视线却有意避开镜子,没有往里去看。

那里本来应该并排站着两个开朗的少年,挂着一嘴的泡沫哈哈大笑,光芒甚过顶上的白炽灯。似乎未知的人生有着无限的可能等着去闯。

而今却只剩下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年。叶修无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直到薄荷的泡沫里掺进一股铁锈味。

“沐橙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只剩下她的牙刷牙杯。我感觉得出她有点愣,但是没说什么,站到我旁边,红着眼睛和我一起刷牙。”

他们无声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结霜的脊梁渐渐回暖。今后他们将往前,义无反顾地走去,也无法停下,驻足。在他们身后的少年温和地笑着,目送他们奔向远方,逐渐被地平线吞没。从此他是记忆中的里程碑,是岁月不可风化的纪念物。一如今日的叶修,在后面静静地凝视着苏沐橙与新郎离去的背影。

但他此刻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叶修在他耳边轻声道:“没哭。失望吗?”

喻文州摇摇头:“其实这样是最好的,我不擅长安慰别人。”

叶修又笑:“想安慰也安慰不了,太久了,哭不出来了。说了挺多,其实我心里很平坦,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好的缅怀了。”

喻文州将下巴贴在他的肩上。肩窝太瘦了,没几两肉,骨头打架的地方磕磕巴巴的疼。

喻文州说:“以后有我。”

叶修笑着挑起来的末尾一下被喻文州拽着了,抓在手里,绕在食指上,转了几圈。

“从今以后,有我陪你。”他重复道。

肢体相触的地方传来温吞的暖意,叶修觉得自己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绝对瞒不过正和他亲密接触的喻文州。喻文州却仿佛浑身的触觉都变得麻木而迟钝了,亦或者这才是他最擅长的温柔。沉默,拥抱,不需言语也可感知得到的爱。

“以后再有痛苦或难捱,我都陪着你。”喻文州将手放在叶修的腰上,环绕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叶修一下抓紧了他的肩膀,咬紧下唇。他将头偏过去,看见窗外朗朗星空,忽明忽暗的光,淡月隐星。回到氤氲着咸津泪水,那个只有50平米的家。抬头仰望,外面的星星也是像今天一样亮。房间里很窄,是他们的;窗外很广阔,也是他们的。

“活着真好啊。”叶修突然说,“能打荣耀,看着沐橙结婚。”

还有人……像你一样爱着我。

是当初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能够正大光明,坦然地触碰喻文州的身体。一左一右,镜像对立的两边,心跳在勃发。

这是迟来了十多年,在小屋里仰望星空时,叶修就等待的拥抱。柔软的温度包裹着坚定,他的双臂和腰部被喻文州束得隐隐作痛,却衍生出不可名状的满足。

空白已然被填满。

不止如此,他们还将去努力弥补那丢失了的一年半。叶修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眼神坦然正直,毫无揩油的羞愧感:“不要退役吧。”

“回去我会向经理和队友们道歉。”喻文州说,“尤其是瀚文和少天。”

“不和我道歉吗?”叶修夹着他的鼻子把脸摆正,“知道这一个月哥多着急吗?”

“是,对不起。”在掌心里亲了一下。

潮湿的鼻息喷洒。叶修在指缝间看到喻文州抬起的虹膜,让人心颤的细节。喻文州打开上下唇,颇具肉感的嘴唇在掌心亲吻。短暂的缠绵,燥起心火。

叶修猛地将手合拢了,来不及收回的部分恋恋不舍地抓住喻文州鼻尖。喻文州捏住他的腕骨,晃动脑袋,轻轻挣扎出来。

“这么快就耍流氓?”叶修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批判他。

“不是耍流氓,”喻文州辩解,“我想碰碰你。”

将动词堆叠成两个字,里面的那份旖旎搅浑了。欲盖弥彰得不算高明,但叶修对此不置可否。

他对喻文州开始纵容,提及了那些并不值得口唾横飞的过往,像是桀骜的猫科动物,在他面前才肯袒露柔软的腹部。

喻文州的手去探索他的温度,脊髓是蜿蜒的,仿佛连绵起伏的峦壑。心怀杂念地去看,总觉得很性感。他终于触碰到叶修不为人知的弱点,柔软。叶修在他怀中躁动:“别碰那里,很痒。”

喻文州也很痒。声带颤动的时候,叶修胸腔的酥麻辗转送到他心口。像野兽呵欠时连大地也禁不住颤抖,葳蕤的花草窘迫地摇曳着。

“明天你回B市吗?”但他终究没松开叶修。

叶修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拍掉为非作歹的手:“其实我还没买票。”

“临时买机票很贵。”喻文州提醒他。

“那就明天起来买,”拖延症作祟,“买你那一班。”

“我要回的是G市。”

“我看起来像会搞错这种问题的样子吗?”叶修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不满。

喻文州轻笑道:“其实我也还没买。”

 

因为他抱着不肯割舍的希冀前来。如今,终于可以毫无遗憾地归去。

两张机票写着他与叶修二人名字。重叠地握在手上,抹去欲言又止的顿号。

飞机的呼啸划破云层驶向天空的时候,喻文州的心无比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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