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叶】半茶就酒-15
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
第十五章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
他明明没什么懂得乐理的本事，但偏偏就是把这一句记得清清楚楚，烙在脑子里了。风吹雨打的，怎么也消不去。也不知是因为年少记事印象就格外深刻一些，还是这一嗓子化作芊芊柔胰，把他神智魂魄都打了个死结。于是什么也上不去，什么也出不来。
“罗衣陡觉夜凉生——”
喻文州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满心满眼的，都专注地回味着叶修给他唱的这一句。唯恐回忆的不够细密了，一觉醒来，珠光宝气的匣子只剩一个空壳。好似一场春梦了无痕，不过是无法与他人言说的美梦。
下一句该是——回忆里的戏词也终于是到了高潮，这底下敲锣打鼓的人却没个眼色，只听见砰地一声，将戏台上准备如何唱的人都骇住了，下来的词儿全卡在嗓子眼里，什么也听不见。
“喻少爷！”那儿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委实太不解风情。喻文州不大高兴地蹙了眉头，眼前一定——哪里还有戏服首饰华丽的影子，就连方才还栩栩如生的脂粉香气，都无迹可寻了。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喻家的书房里跟着夫子一起学算账这一门手艺。于是低下头去，再不说别的。
虽说父亲忙着外出谈生意，却好歹是避开了家里最威严的一尊大佛。但是母亲那儿就难过了。夫子哆哆嗦嗦地抖着胡子和他母亲告了一状，晚饭还来不及上桌，他便被母亲捏着耳朵拎到一旁问话了。
和夫子说的话大同小异，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他向来乖巧，只是这段日子却总恍恍惚惚的。母亲说了半晌都仿佛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四肢百骸的力气都由着中心溃散开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就去桌上摸，却是空空如也的，只放了个点心盒子。母亲也只好叹了口气，倚着椅子说道：“早知道你会这样魂不守舍，我就不和你说叶家少爷离家出走的事情了。”
她开始只当儿子的魂不守舍是因为舍不得和他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的哥哥，心里难免有个刺儿卡着，前两天怏怏的，虽然心疼，也不跟他讲几句重的。谁料今日正好踩上了夫子这颗钉子，这才让她意识到，喻文州这一恍惚的时间长的有些古怪。
“你最近这段日子的确是有些奇怪。”她摇着头叹道，连髻上的簪子也跟着晃晃悠悠的，“我早和你说过，叶家大公子犯了浑，可至少他们还有个二公子能撑着……”
母亲嘴上涂了胭脂。换做以前，喻文州也是绝注意不到的。今日里却奇怪，让他想起那日戏台子上的角儿们，形形色色的。他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却在想，叶修哥是不是也化了这样的妆，将嘴唇涂得像饮饱了血？
“你却不同了，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也开始犯浑，可少不了你的一顿竹板烧肉。喻家就你一个能顶的起脊梁骨的，你可得好好争气，别让老爷觉得失望了……”
这里他倒还听得清楚，下面却是迷迷糊糊了，好像失了聪一般，偏偏脑子里方才还未唱完的一句响得清楚。“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文州？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
这一曲，一唱就是多年的蹉跎。
时至今日，他竟恍惚想起这些事情。天空上正是淡月隐星，叶修也和那些星星似的，几乎要被这一片黑洞洞的夜色给吞没了。他俯视下去的那一片江水，居民们都道它是温和细软的，喻文州却只觉得它将两人都覆盖了。夜色沉重，他们都快要溺死在这冰冷的潮水中。
缺氧的由头，让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心如鼓擂，将胸前都敲得一颤一颤的。叶修没再说话，喻文州艰难地张了张口，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只觉得一张口，就会鱼儿似的吐出一串气泡。
“叶修哥这样为我着想，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咳了几声，边呛边闷闷地笑起来，“只是叶修哥既然这样，当初何苦要说那些好话来骗我？”
珠子一把握到掌心里。叶修猛然回了头，看着喻文州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也屏了气，说道：“我又是什么时候骗过你？”
“叶修哥不记得了？一年前，你在雅座里，和我说：‘我不像那些人一样看你。’”讲完这一段，胸脯里最后一点气都吐纳出去。他提心吊胆地吸了一口——当然没有冰冷的液体凶悍地灌进他气管里。于是喻文州终于想起自己正双脚踩在厚实的土地上，穷凶极恶的那些梦魇暂且是找不到能见缝插针的孔洞了：“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是‘喻少爷’和‘喻先生’。这不是哄骗我，又是什么？”
叶修哪里想的到，他竟然能把当时这样细的一句话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回敬给自己。但转念一想，不知这上面又沾了多少他心尖上的血迹斑斑。于是刻薄的话，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哑巴似的待站在原处，任由珠子贪婪地吸着自己手掌里的热度，像只不知饱腹为何物的硕鼠。
喻文州一点点转过身子。叶修大概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怎样摩挲着自己脸颊，于是不动声色地撇过脸去。喻文州也不沮丧，依旧开口说道：“既然叶修哥不说话，那便由我来吧。这一年里，我掖了好多话想说。 ”
话至此，他腼腆地笑了笑，倒还真有点年少时稚气的样子：“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肯定要厚此薄彼了，要是有哪些漏了忘了，回去以后恐怕要懊恼好一阵子。”
远方的路灯眯起来看，是个模糊的圆点儿，好像墨画在了纸上的，被水渍给浸湿然后晕开。与他对立的那条街霓虹还高高挂着，流光溢彩，只是他现下无心去数是个怎样的规律变数。管他红的蓝的滚过去，都不如思绪滚动。
“你虽然说我是喻少爷，可我分明从来只是喻文州。”
“你说你是君莫笑，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叶修。”
在你眼前，在我眼中，从来都没有俗气的头衔和花名点缀。你我从来便是最初的样子。
喻文州说道，一双手却实际在不安地扭着马甲剪裁一截多出的边。又是毛呢料子，搔刮之间，一路顺着血管痒到心里头。他说：“为何你不想我只是那样简单的角色。这些花里胡哨的，你我明明谁都不喜欢，却偏要捂的严严实实，好以后藏在棺材里。”
叶修听了他这样一段话，分明不长，却每一下都用绳子系着两端，几个和尚抬着，用它无休止地砸着一座钟。他心里是一片广阔的树丛森林，好一声声沉重的回响。可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他连珠子都来不及把玩，二十多年来说的每一句话，加起来竟然都比不过这一刻的局促。
“说起来，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一直都在练着唱一首曲子。”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刻，喻文州又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好心地替他圆了回来，让他从这样的忐忑里挣出个脑袋，好好呼吸一番，“我不懂这些，一本曲词，我只会那一段。想机会难得，怎么也得让你听一听。”
虽然这话题转的唐突，难免有种狗尾续貂之感，但的确是比上一句好接的多了。叶修也果然马上配合地接了这个话茬，干涩地笑着道：“这还真是稀罕了，你不是连名儿都说不清楚的么？原来是没学走路，光顾着如何跑了。”
“我学了好多年，之前一直怕班门弄斧遭你耻笑，才都没敢唱给你评一评。”
“这样。”叶修点了点头，将烟杆重新别回腰际了，铜质的烟杆碰着夏日里不大厚的衣服，竟然还感觉得出上头的热，“那我今儿可是要好好洗耳恭听才算对得住你这样用心。”
原来分明是两个人相互交换心事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唱曲儿了。叶修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庆幸姑且逃了喻文州这咄咄逼人的审问。之后又该怎么应付，那就又是另一番煎熬了，姑且不提。
喻文州微微一笑着，说道：“那我可就开始了。今儿没人敲锣打鼓，我可就清唱了啊。”
叶修正腹诽这段话怎的这样耳熟，喻文州却已经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他于是也就认真地听起来，不随随便便的走神了。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他这一段应该是旦角唱，只是喻文州没过训练，比那生角儿还要强硬的。喻文州也果然没妄自菲薄，他大概是没什么唱戏的天分，一段词勉为其难地吊在钢丝上，唱腔也不算准。
叶修原本还是微微笑着在听的，可他到底是吃这一碗饭的，等到再下一句“罗衣陡觉夜凉生”出来，已经察到不对，于是再笑不出来。他不是傻子也不愚钝，当下就懂了喻文州为什么要唱这一首，再想闭着眼睛蒙混却是没了机会。他想，喻文州果然是很霸道的，他怎么会那样糊涂，真以为喻文州能高抬贵手。
这一次不是衣袂，而是手腕被死死抓住了。同样都是男人，喻文州的力气竟然要更大一些，叶修试探着挣了挣，毫无作用，也就叹了口气，不再挣扎了。
曾经还拉着他手跟在后天被喂着吃糕点的弟弟，正目光灼灼地凑过来，嘴里都是温热潮湿的吐纳，带着绿茶清甜的香气，说道：“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潮水又覆盖过来了，压着他胸腔，难得能取暖的地方是喻文州的吐息和手心。叶修警铃大作之余，又贪恋着这样心安的感觉。一矛一盾这样对立着，竟一点儿也不突兀，反而融洽和睦。
叶修看着眼前不甚清楚的脸，后头的灯光微微一跳，显得里头的光芒更甚了。他呼吸一窒，回味着喻文州刚才那句念白，竟然想到：原来一个人流眼泪，是可以不用到眼睛的。
我本是男儿汉，又不是女娇娥……他这时候竟然还有余裕再杜撰一个《思凡》的，越想越是觉得有趣，竟然捂不住嘴唇，哈哈笑起来。
喻文州早就耗干了浑身的力气，叶修这一反应不包括在他任何的预想之中，于是更是忐忑了，怔怔地松开手。
“你呀你……”叶修的手总算是得了空闲，他扯一扯衣袖，擦了眼角一滴笑出来的水渍，“说你糊涂你还不肯，你可知道这《长生殿》最后可是亡国了？”
叶修直起腰，声音里的笑意越来越浅。这月色不燥热，竟也将他带笑的音色一点点蒸发了。喻文州耳朵正是紊乱的时候，只看得见叶修嘴唇一张一合，再深的，却都是嘈杂的，仿佛是脑子里塞了个错乱的机械，都是些断断续续尖锐的动静。
只是即使如此，叶修一双眼睛里却是越来越柔。喻文州只觉得不可思议，手背上一阵不软却温热的触感。这一次轮到叶修来暖他了：“你就不怕这一番风风火火，如火如荼的，最后闹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当下心便是大痛，一腔感情无处发泄，只好无意识地做出些举动。那一个“果”刚落地，叶修便觉得肩腹都被紧紧束住，紧实得让人缺氧，密不透风；却遮风避雨，很是暖和。
看来他是完全没听进去这一番过来人的告诫。叶修苦笑，却还是伸出手，安慰似的 拍到喻文州背上。
“你不是杨玉环，我也不是唐玄宗。”兜兜转转一轮回，喻文州终于是寻到了机会，才得以在这一次毫无牵挂地流下泪。就是把心剖开，也不用费劲力气遮掩着不让叶修他瞧见了。
“万水千山，我陪着你。”